偷的半日闲
毛毛/文
前不久,和朋友聊天,聊起诗句“偷得浮生半日闲”。她说,最近对这句诗有了新的理解。以往大家引用这句诗,多是因为看到“闲”字,讲人需要有闲心,需要有闲时,需要在生活中留有一段一段的空白。近日,她突然间觉得,其实我们常常忽略掉了这句诗的“偷”和“半日”。偷得半日闲的“闲”,不是无所事事的“闲”,而是既不能不闲、亦不能太闲的“闲”。倘若没有“偷”和“半日”的限定,人一直处在“闲”的状态,不是“偷”来的,那么就会对“闲”变得麻木,无法感知到生活中真正的留白的意韵,也会因为不是难得的“半日”之闲,而无法细细地体会“闲”时内心的放松与充盈。
《菜根谭》里有一句话很有意思:“人生太闲,则别念窃生,太忙,则真性不现。”意思是说,一个人太闲的时候,容易胡思乱想;但如果太忙,就没有时间思考自己的人生,没有时间修身养性,难以发现自己纯真的本性。
如今,大家之所以觉得寻找自我很困难,原因大概就是太忙了。这种“忙”,不一定是身体忙、做事忙,而是我们的眼睛、身心,有太多的东西可以去看、去娱乐、去观赏,使得我们停下来看自己的时间和空间少了。
前阵子,在办公室,几个人感叹古人遣词造句的美妙,什么亭台楼阁、草木人物,好像万事万物到古人那里,都能取出各种各样精彩、美妙的名字。古人那种与天地共鸣的浪漫能力,好像到了如今,大多退化掉了。一位同事开玩笑地说:“我觉得,可能是因为古人没有手机,没有那么多的直播可以看,没有那么多的视频可以刷,没有那么多的购物网站可以逛,所以整天只能看山、看水、看流云,听风、听雨、听虫鸣,自然而然地与天地间的共鸣就多了。”咂摸同事的这句话,觉得有很多我们需要反思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灵空间也许是有限的,填满了,别的东西就进不去了,如果留出一些空隙,可能会帮助我们找到自我。
繁体字“閒”,是门里藏月。你看,一缕月光从门的缝隙溜进来,即为“闲”。闲,原本就是一条缝隙、一种尺度。闲,亦是“间”。忙而不满,闲而不空,忙闲之间,人们可以充分地感受生命的饱满,感受生命中的细微之处,从而获得热情与快乐。
有时候,忙与闲是很难区分清楚的。有的人每天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的,看起来很忙,但问他在忙些什么,他又不知道自己忙了些什么。忙,就变成了“茫”和“盲”。也有的人,看起来很悠闲的样子,但每经过一个阶段,你同他聊天,会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学会了什么事、有了一些新的生活感悟。他总能举重若轻地、云淡风轻地,就把人生过得很精彩。所谓“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大约就是这样吧。所以,有时候,忙与闲之间的差别,或许就在于搞清楚自己忙的是什么。
有一种活法,叫“手忙心闲”。手上忙着去做事,内心有一种笃定的从容。“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所谓的“无事”,是无事在心、有事在手。“饥来食,困则眠,热取凉,寒向火”,需要做的都在手头上忙着,心里才能无事,才能呈现出一种悠闲的状态。
还有一种说法,叫“闲,要有滋味;忙,要有价值”。比如,有的人爱吃,走到哪儿都要到当地的菜市场里去寻宝,一窥当地饮食的奥妙。一撮香料、一把干货,他们都能研究半天,闲得有滋有味。再比如,有的人致力于写小说,一段文章能十遍百遍地修改,忙得心甘情愿。闲到有滋味时,其实手上是忙的,但心是快乐的。忙到有价值时,也是一样,身体或许疲劳,内心却是安定从容的。到最后,忙即是闲,闲即是忙。
很喜欢老舍先生的一句话:“生活是一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偷得半日”四个字,说的就是这种生活的律动。我们在生活的律动中感受到滋味,生命在律动中变得鲜活。这种生活的律动,不仅在于忙闲之间,也在于进退之间、快慢之间、日常与非常之间……
古人将园林命名为“退思园”,看起来是“退”,实际上是进一步去重新感受自我,感受与天、地、人之间的关系。外在看起来是退回来、慢下来了,内在的思绪在尽情地遨游。
周作人在谈喝茶时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之尘梦。”瓦屋纸窗、清泉绿茶、陶瓷茶具是日常,故人好友相约,喝茶聊天,聊到依依不舍,忘记时间的存在,这样的场景是非常的,我们一生当中真正能记得的美好时光也是有限的,这或许才是半日之“闲”的趣味,是人们在忙碌生活的间隙,获得的一道白月光。
本文题图作者:画个插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