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小根蒜

周凌颖

逛早市发现野菜上市了,我一下来了精神:曲麻菜多少钱一斤?卖菜的大姐纠正我:这不叫曲麻菜,这是小根蒜。

回家后我在网上搜索,原来,野葱、野蒜都是小根蒜的不同叫法,唯独不叫曲麻菜。它的学名叫薤白。

小根蒜是散长于田野中的一种植物,根头如蒜,气味似葱,细茎细叶,白绿相间,混迹于田间地头的野草中不好辨认。小时候我们生活在农村,小根蒜陪我从童年长到青葱岁月,是我家春日餐桌上的常客,蘸酱吃,炒鸡蛋吃,咋吃都好吃。

每年到了3月,雪化了,地软了,我们几个小孩子就迫不及待地拎着铁锹出门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田间地头寻找小根蒜的身影。好不容易发现一簇,蔫蔫的叶子和土地别无二色,一锹下去,本想来个连窝端,结果地没化透,挖不出来,硬拽更不行了。我们只能暂时忍痛割爱,期待他日再来。

这块地挖不动,就换个地方,一脚泥一脚水地继续寻,三两个时辰,总还能挖到一大把,心里是满满的成就感。

天气越来越暖了,挖小根蒜的时光就欢乐多了。几家的孩子如散养的牛羊觅草般,在一大片菜地里寻寻觅觅,走走停停,心里都较着劲,看谁挖得多。

春暖花开后,可食用的野菜太多了,柳蒿芽、水芹菜、蕨菜、猫爪子、山苞米、山胡萝卜……它们极大地丰富了我家的餐桌。可我对小根蒜一直情有独钟。

记得是某个夏末的一天,我们姐弟四个相约去挖菜。大概是那块地土壤肥沃,小根蒜一片接着一片,一锹下去拎起一堆,轻轻一抖,土落蒜出,个顶个儿的大脑瓜,白白净净。姐姐当即量化分工,俩人挖,俩人拣,效率果然突飞猛进,一会儿工夫就装满三大筐。那天,我们翻山越岭也不觉得累,一路欢歌走到家。母亲很高兴,奖励我们一人一个煮鸡蛋。

一顿哪能吃得了这么多小根蒜?母亲取其中两筐,领着我们摘拣好,洗干净晾干,放上盐和辣椒腌成咸菜。我们品尝着自食其力的快乐,一点都不觉得累了。

此后,只要有闲暇时间,我们都出去挖小根蒜。我们越挖越有经验,知道在哪儿能有意外收获。带着兴趣去劳动,劳动就是享受了。

母亲从中看到了商机:“明天妈也跟你们去挖小根蒜。我听说市场上的小根蒜挺贵呢。咱们辛苦点儿就能多点儿收入。”

“妈,你刚做完手术能行吗?还是歇歇吧。”大姐发话了。“没事儿,我都歇这么长时间了,这小病儿算啥!”我们知道母亲做了手术,但不知道她得了啥病。

拗不过母亲,平日放学和周末,我们多了一项“工作”,和母亲一起去挖小根蒜。母亲再骑车到市场上去卖。因为春夏秋三季都能挖小根蒜,也就是说,除了冬天,我们得一直劳作。但辛苦挖小根蒜的成果很快就体现在餐桌上,我们见到了久违的鱼肉,偶尔还能吃上苹果、香蕉这些像样的水果。

说来惭愧,那天母亲从兜子里掏出几个茄子样的东西分给我们。我不认识香蕉,不知道那是要剥了皮吃的,居然拿到嘴边试着咬。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口香蕉。

伙食改善了,但这种以赚钱为目的的劳动真真切切是“粒粒皆辛苦”啊。我们有时要走过几块田,甚至翻过几道大梁才能碰到一块资源丰富的地方。大热天可就遭罪了,一会儿就汗涔涔,我们再不似散养的牛羊觅草般闲逸。每找到一个地方,我们几个孩子恨不得赶快将小根蒜“斩尽挖绝”,以便赶早结束战斗。

本来到秋末时我们就不太挖小根蒜了,因为天气冷了,小根蒜的茎叶也枯了,就剩个蒜头,感觉“不出数”。直到有一天,母亲从市场上回来,兴高采烈地说:“咱们还得接着挖啊。我今天在市场上看到有光卖小根蒜头的,须子茎叶都去掉,晾干点,比新鲜的贵不少呢。说是叫曲麻菜籽儿。”我对曲麻菜的误读就从这儿来的。

既然有商机,我们就又来劲儿了,继续满山转,继续四处挖,回来晾晒处理,母亲拿到市场卖,收入比原来明显多了。有一天,父亲陪母亲去市场,竟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回来。没等我们问,母亲先发话了:“这辆新的凤凰自行车,是给你大姐买的。她明年就上初中了,学校远,得骑车。”姐姐脸上乐开了花。“老二你别着急,明年你上中学了,妈也给你买新的。趁我身体还行,咱们再挖两年菜,家里也就不缺啥了。”那一刻,我真盼着快点上中学。

可是,我原以为近在咫尺的盼望破灭了。母亲走了,她说的小毛病竟是乳腺癌,三次手术都没能留住她。我猛然明白,那段时间母亲总是点灯熬油地织毛衣,一件接着一件,那一针一线里该有多少的疼爱、无奈和不舍啊!那件紫色的毛线坎肩我穿了又穿,洗了又洗,破了几个窟窿,被我珍藏在柜底。

后来的后来,姐姐领着我们也坚持挖了一段时间的小根蒜。再后来,因学业等种种原因,我们挖菜赚钱的日子告一段落了。那一片片田地还在,小根蒜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但终究物是人非,母亲连同那段岁月都不在了。

而今,我也年至半百,母亲离开我们40年了。每每路过乡野田间,看到一地的小根蒜,我也常有去挖的冲动。但我的舌尖早已麻木,没了曾经的渴望。唯有在铁锹晃动的瞬间,还能嗅得些许和母亲一起挖菜的辛苦又满足的流年气息。

偶尔,我也会在市场上看到卖“曲麻菜籽儿”的,也就是小根蒜头。那颗颗蒜头比我当年挖的要晶莹得多。我会驻足看一看,有时也买点儿回家。

对小根蒜的不舍,已不是满足自己的味蕾,而是某种情结。

在心里,我依然愿意叫它曲麻菜,因为那是母亲的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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