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星散而为人参

——漫话东北地区的人参文化

高振环/文

在我市河南街南侧,有一条横贯珲春街的常宁胡同。清乾隆年间,采参业的管理机构——官参局,就设在这条胡同里。官参局博物馆开馆在即,让我们来了解一下拥有东北地区独特地域特色的人参文化。

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靰鞡草。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细致地说明了人参的药用价值:“治男妇一切虚症:发热自汗,眩头晕疼,反胃吐食,疴症,滑泻久痢,小便频数淋沥,劳虚内伤,中风、中暑,痿痹,吐血、嗽血、下血、血淋、血崩、胎前产后诸病。”早在西汉年间成书的《神农本草经》则谓其“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人参还有“神草”“鬼盖”“人衔”“土精”“地精”“血参”“玉精”等别名。

被称为人参,是说其如人形,四肢毕备,芦头如人头,主体似躯干,艼如肢,叶如掌,每枝5片叶,仿佛人的五指。人参生长在地下,不是直上直下地立着长,而是躺卧土中,如同人在睡眠。民间故喜称其为“山孩子”“人参娃娃”。

为何人参被称为“神草”?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道:“摇光(北极星)星散而为人参,人君废山渎之利,则摇光不明,人参不生。观此,则神草之名,又可证矣。”

称人参为“鬼盖”,是说它与众草有别,喜生于背阳向阴的椴树阴下。唐人陆龟蒙咏叹:“五叶初成椴树阴,紫团峰外即鸡林;名参鬼盖须难见,材似人形不可寻。”

人参被称为“土精”“地精”,是说它吸纳了山川大地的精华。

长白山中,采参人更喜欢称人参为“棒槌”“草仙”。称其为“棒槌”,是因为人参看上去,外形与浣女捶衣的棒槌相仿。称其为“草仙”,是因为采参人发现,人参有奇异之处,其生长之地,近身处不长杂草;即使被采参人挖走,它生长过的地方,在百年内,也不会生长任何植物。

采参人还发现,人参有休眠的功能。它接近地面的芦头一旦为外力所伤,常会休眠数年,而不腐不烂。待重生再发新枝时,其看起来是一苗“二甲子”的幼参,实质却是百年以上的宝物。民间因此有“百年树,千年参”的说法。

说到人参的功效,常常被提起的两个故事是:光绪的老师翁同龢赴试之前,应友人的邀请,夜夜沉醉在酒席歌舞中,走进考棚时,神昏体倦,萎顿不堪。昏沉沉将要放弃时,他记起包裹中携有从家里带来的人参。他取出来,掰下一根参须,嚼食后,须臾间,只觉口舌生津,神清气爽,文思泉涌,遂一举登科。那之后,翁同龢常向人提起此事,于是他有了“人参状元”之名。清代流人杨宾与妻子范氏到达戍所宁古塔后,曾经商。“范氏以人参膏送故乡亲友,舅氏桂庭公瞽(失明),得参膏尽一饼,煮而饮之,眼复明。”

在漫长的岁月里,长白山中逐渐形成了独特的采参习俗,相沿相习,而成山规。入山采参,不得说“挖”,必要说“请参”,说“抬宝”;进山之前,须跪拜天地,以求吉祥;入山后,要搭建老爷府,跪拜山神,以求得护佑;发现人参,须跪拜老把头,以示感谢;交易开秤,亦要行跪礼;移栽幼参到园圃,也要跪着栽,跪着侍弄……

在进山的路上,要依次而行:老把头在先,二把头跟随,边棍第三……雏儿把式(少年)在后。人数,去时为单,三、五、七、九不等,以求归来时为双,因为请得的人参也是“人”。路上,不得多言,看山花野果,不可随意说“好”,说“好”即得采,且不许扔掉。说话亦有规矩,碰到老虎,须称“山神爷”;遇见蛇,不可叫“长虫”,要恭称其为“钱串子”“金镏子”。歇息称“拿堆儿”;吃饭、睡觉、取火分别叫“拿饭”“拿觉”“拿火”。寻参的索拨棍,不能用来打一切生灵草木,不能扒皮。人歇时,要将其立于身旁;睡时,要将其立于窝棚门口;放山归来,要将其留在山上。发现人参后,须立即用红色的“棒槌绳”将其系住,以防人参跑掉。

在山中忌讳的是“麻达山”(迷路),或者饭锅坏了、饭碗摔了,遇此都要下山。采参人尤其看重梦的预兆,梦到老虎撵人、窝棚失火、吹吹打打出殡等,皆属凶兆,要下山;梦到棺材、江河海水、姑娘媳妇等,皆为吉兆,可继续上山。一旦发现人参,必须抬大留小,不可一窝采净。有成熟的种子,要播于地下,留给后人。采过参后,要用土将坑填平,插上树枝,不可弄得一片狼藉,还要在附近砍出“兆头”(标识),标记此处出土过多少人参及采参人的人数,为后人留下提示。下山时,住过的窝棚不得拆,剩余的米、盐、火种等不能带走,要留给他人用。

在东北民间,人们把一些传说称为“瞎话”:“瞎话瞎话,讲起来没把儿,听得吃豆包不粘牙,乐得小娃娃满炕爬。”在长白山中,有很多传说,这些传说很多是关于人参的传奇故事。采参人的一次惊险奇遇,可能就成为一则传说故事。采参人就是这些传说的创作者。

山岭连绵,树海滔滔。无边的森林,看着是寂静的,其实是喧闹的,虎啸熊吟,鹿鸣禽语。这里是财富的聚宝盆,也是死亡的陷阱。一次放山采参,常常是一次生死历程。民间有蟒蛇护参的传说,由此衍生出许多采参人智斗蟒蛇、力擒恶蟒的故事。在这些传说里,人参常幻化为美丽善良的姑娘、调皮可爱的孩子、真诚仗义的老人……

淘金、采参、伐木放排,是长白山旧时的三大行帮。其中尤以采参历史最悠久,参与人数最多。清代,一直以发放票照的方式,对人参实行专采专卖。清代初年,吉林将军衙门一年发放票照,多时达一万余张。朝廷一年所获人参达几千斤,甚至上万斤。票照有定额,大棵的人参必须按例纳贡,小枝的人参方可领照售卖。

采参人大多是闯关东的移民。一支采参的队伍,三、五、七、九人不等。采参人虽然操着南腔北调,但在荒莽中必须同心同力,克服自然的凶险。在采参的过程中,最怕出现见财起意、临难而逃的事。因此,在众多关于人参的传说故事中,颇多奇情侠胆、大勇大义的情节。在随处潜伏着险情的高山峻岭间,这些传说故事是温暖生命的灯火。

“七魁坟”的传说故事是这样的:长白山下,丛林深处,一个叫李友的采参人,在进山采参的路上,忽见一处窝棚旁横卧七具尸骨,正惊骇间,看见身畔老树上刻着几行字:“兄弟七人请山参,误食毒蘑命归阴,写下几句肺腑言,滴滴血泪戒后人。”李友细心地埋葬了死者,无心再去采参,却在一转身的返程路上,获得数棵大参。下山后,他又偏巧遇见从千里外过来寻找七兄弟的老母亲。老母亲领着一个小孙子,用一双泪眼殷殷地望着李友。李友卖了人参,把钱一分为二,一部分为七兄弟修坟,另一部分给了祖孙二人,自己分文未留。七兄弟临难留书,以告后人,是义举;李友修坟赠银,是高情……

还有“歪脖子放山”的传说:按从前采参的规则,一帮人结伙进山,采得人参,人人有份。所以,有一些小心眼的人就不愿意带年少的人入山。年少之人没有经验,需要有经验的人引领和照顾,是个累赘。有一个少年,身体有先天不足,长成了歪脖子,走路不习惯于看地,一双眼只会望天。人参长在地上,一双望天眼如何能寻见人参?按山村习俗,少年人不进山,就会被看作是没有胆量的软皮蛋,连媳妇都讨不到。少年央求多位老把头带他去山里采参,都未如愿。他找到一个叫张旺的老把头时,张旺一口答应下来。一行人放山多日,毫无所获。黯然将归时,歪脖少年看见在一棵枯树上鲜鲜亮亮地长着一棵人参——是人参鸟衔落的种子,长成枯树上的奇参。素朴的故事里,赞美的是一种义气和开阔的胸襟。

今天,长白山中采参人踏出的小路,有些已被荒草湮没,有些还依稀可辨。采参人的足迹消失了,可是他们喊山的遗响隐隐可闻。

除了采参习俗和传说故事,东北地区还产生了一批与人参相关的地名,如桦甸市与靖宇县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八宝栏子村,是因为清代有闯关东移民在那里采得八棵大参。原来那一带是野岭荒沟,此后,人烟渐渐兴盛起来。桦甸市老金厂镇的棒槌营子,是因清末“淘金王”韩边外在此栽种人参,人聚而成营。另外,还有采集木耳山珍的“菜营”、伐木的“木营”。

东北人参文化中,在祭祀方面很朴素:老爷府就是三片大石;祭品只有一个猪头、两盅老酒、三炷土香;棒槌锁是两枚铜钱和一根红头绳;被采参人视如至宝的索拨棍,是一根带皮的细木棍……简洁简单,朴素朴拙。

人参文化,狩猎文化,木帮文化……同为东北地区森林文化的组成部分。关于采参的习俗与传说,在朴拙中潜藏着深邃。进山采参,必须精诚团结,友爱互助,对内对外,都要一切以义为先,不得见利忘义,不可临危弃友……这是朴素的社会伦理。发现人参,一定要抬大留小,不能贪得无厌,尽数采之;采挖后出现的土坑,要仔细填平,并覆以草叶树枝,这和狩猎山规中“春不打母,秋不打公”,不打“绝后猎”一样,是朴素的自然伦理。

“长腿挖参”的传说故事讲述了做人不能贪婪的道理:“长腿”家贫如洗,却生了一颗贪婪的心。采参路上,“长腿”遇一白胡子老人。老人告之前方有参,但切记不可多采,不能贪婪。“长腿”见了人参,仿佛看见了黄金白银,看见了华屋美食。他没完没了、不歇不停地只管挖,将人参悉数采尽。归路上,人参化成了水,“长腿”则暴病而亡。

人是自然之子,须尊重自然,敬畏自然,与自然万物和谐共生。东北地区人参文化为我们提供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山林式范本。

              本文图片由高振环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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