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鱼离水
谢爱磊的思考是从自己开始的。
高考那年,谢爱磊是当地省重点中学的文科第一名,按照他的成绩可以上全国最顶尖的大学。但在他当时的认知里,因为家境不富裕,认为自己应该去上有学费补贴的师范类院校,于是他填报了华东师范大学。
上海对谢爱磊而言也是另一个世界。他惊讶于学校里的每一寸路面都铺上了地砖,宿舍比自己家还漂亮。他第一次知道,打羽毛球的场地是可以有球网的。
入学后,谢爱磊花了一段时间去确认“我是谁”。他发现,一些从小地方来的同学,和他一样,脚上穿的是布鞋,与此同时,从大城市来的同学更习惯穿运动鞋。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谢爱磊感觉,自己过去的认知正在被消解和陌生化。他所熟悉的课余休闲活动,比如在稻田里抓泥鳅,在新的世界里无缘存在。他也观察着与自己同在一所学校的“别人家的孩子”,他们会弹钢琴、跳舞,而这些谢爱磊都没接触过。他读的是英语专业,但伦敦与巴黎、莎士比亚和歌剧,这些都离他太远了。
对于这种现象,谢爱磊化用了一个成语“如鱼离水”来解释:“我们长期在一种文化中长大,离开这片文化水域之前,便如鱼儿意识不到它的存在;而一旦离开水,陌生感和窒息感就随之而来。”
具有农村和小镇背景的孩子,凭借着在学校里不停地刷题来考取更高的分数,以此朝着广阔的环境和更大的平台前进,却在真正抵达那个世界后,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擅长游泳。在文化积累、生活习惯、兴趣爱好与见识等方面,他们都感受到难以忽视的割裂感与陌生感。
“一个人的童年就是一种社会建构”,父母的认知、文化投资都是完成这种建构的重要条件。譬如定期旅游、参加夏令营、参观博物馆、欣赏音乐会,但它们的效用,要到进入大学后通过与其他同学的对比才能体现出来。
中学与大学之间出现了断层。成绩是他们进入学校的唯一入场券,他们本以为,像人生前十几年那样一步步积攒分数,就可以沿着既定的阶梯一步步往上走,哪怕流汗也感到踏实。
可等紧握那张浸满汗水的入场券进去后,他们也许会发现,身边有不少同侪都手握不止一张入场券。在后者眼前铺展开来的,是“条条大路通罗马”的旷野,而非用“一心只读圣贤书”铺成的唯一轨道。
谢爱磊借由沃尔夫冈·莱曼的观点阐述:“社会流动、跨越社会阶层通常意味着建立新的自我认同,否定旧的自我,并会因此减少与过去的联系。”
不过,谢爱磊认为,这种对环境的敏锐觉知,会促使和他一样的农村孩子更多地追问自我,反躬自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而这种适应过程是必要的,这是大学功能的一部分——帮助一个刚成年的孩子适应真实的世界。
谢爱磊反复强调,“农村孩子是依赖考试进入大城市的,但这不意味着他们更擅长考试”。“事实恰恰是,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依赖,这部分学生其实更难通过纯粹的刷题改变命运。”
10年前,谢爱磊刚开始做调查时,很多从农村来的学生把自己形容为“做题机器人”,“机器人”这个词语强调的是被迫和持续的状态。但一句反问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消解这一群体的“优势”:“别的孩子也是通过考试进入名牌大学的,他们怎么可能在答题上不如我们?”
“所谓的‘更擅长’也许只是一个机遇问题。”谢爱磊说,自己念小学时,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是通过考试升级的,很多小伙伴因为只差一点分数便无法升级。“所以我不觉得我比同辈更聪明,只是多了一点幸运。”
谢爱磊认为,精英家庭的孩子所表现出来的“毫不费力”,背后有着无数看不见的铺垫和助力。
他察觉到这些年的社会主流价值观在变动。比如,在他念书的那个年代,十分强调个人努力。“社会主流的价值观就是崇尚用功,只要你用功,哪怕你资质平庸,你也是值得赞颂的,你也可以被大家喜欢。”但如今,社会似乎更强调“松弛感”,一个优秀的人取得成果最好表面上是“毫不费力”的。谢爱磊觉得,这种对“毫不费力”的崇尚,背后更多是一种天赋论,“但天分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被社会建构的”。
过去的人生和成长经历,势必在一个人身上留下永久的痕迹,而教育并不是要抹去这些痕迹,更不是要用成功学的标准替代个人价值。真正的教育所追求的,是在保存这些痕迹的同时,让他们建立起新的自我认同和价值感。
谢爱磊认为,好的教育,“是在孩子走进世界以后,帮助他反观自己的成长经历和所在的世界,让他能够从另外的意义上肯定过往”。过去的人生能给予一个人在世界上安身立命的养分,而非成为他实现自我价值的枷锁,这是教育的终极使命之一。
如今,谢爱磊既从事科研工作,也承担教学任务。他发现,很多学生到了大学,仍然延续着中学的学习和生活模式。比如,他们从来不主动找老师,也不认为老师有义务且能够解答学生的成长困惑。
“进入高校以后,对这部分学生来讲,人生的确定性在于学业领域,不确定性则在于非学业领域。但由于对确定性的部分依赖太多,他们往往不敢迈出第一步,去追求那些不确定的事物。”
课堂上,谢爱磊说:“你们将来可能成为社会的精英,但要警惕桑德尔所说的‘优绩主义’陷阱。我今天所拥有的幸运生活,可能是以另外一个人的曲折经历为代价的。如果说,在你们的认知地图里没有另外一个群体,那么当你们做决策的时候,这些人就会受到影响。”
文/肖瑶 摘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