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排面儿

爷爷的大手勾勒了他一生的轨迹。他的性格倔强,但从不跟奶奶争论。他的身体不好,自己再累,也从不让奶奶干重活。

小时候我写过一篇作文,写的是爷爷爱吃鱼尾巴的故事,却被同学们嘲笑,说我是抄袭别人的名作。但那是我亲眼所见,爷爷每次都认真地品味鱼尾巴的滋味,即便是带有未添加过啤酒或料酒的腥味,他也嗍拉得仔细。

爷爷的手很巧,我从小跟着他上地收粮,玉米在卸车后要立即上仓,不上仓的玉米卖不上个好价钱。即便上仓也要有个好方法,能省力些,有钱人家用传送机,当时只觉神奇,好生羡慕。我家没有,用的是筐,我们都叫它土篮,都是爷爷编的,质量没得说,因为现在家里还在用。

爷爷早期编筐给别人家送,好心人家总给一些苹果、橘子、汽水什么的。他习惯性用衣袖擦擦干净,然后放到衣服兜里,那衣兜是用几块颜色接近的破布裁剪下来,然后经过奶奶的手,一针一线缝补上去的,不知缝补了多少次,每次揣着东西,都显得好生立体、鲜活。

爷爷有四个子女,两男两女,我父亲排行最小。大儿子当兵了,两个女儿出嫁,我父亲便只能留在爷爷奶奶身边,以尽赡养之责。

这样,我父母外出打工赚钱,我就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我很崇拜爷爷,他在家不太爱说话。但爷爷其实是场面人,能说会道,但凡村里人家红白喜事,必定有人来请他出面张罗。没有爷爷主持排面的事情,不是东家招待不周,就是东家多花上几个桌钱。所以每每村子里有人家办事情了,定会看到爷爷在那忙活:“小孩儿都上这桌,你这亲家人往前坐……都别站着了,喝酒的凑一块,东家这酒可不赖,待会儿忙活完了,咱爷们儿也整两杯!”

喝酒是爷爷的强项,大家都爱跟他喝,可也不是谁找他都行。别人喝多了不是吹牛就是耍疯,他喝多了都不,只会比平时多言语几句,变相的点拨人家,说上次这事儿不对,下次该咋办咋办的。外人都说他越喝越清楚,可我知道,爷爷可没喝多,他喝多了早就睡觉去了。

每逢年节,家里儿孙辈的都回来了,爷爷最欢喜。把珍藏的酒都拿出来,让父亲他们挑。孙子辈儿的当时都小,不会喝酒,也在被点蘸了白酒的筷子上尝过鲜,那滋味挺辣。

初中过后,且不说别的孙子外孙,我这个他带大的小孙儿也不总依偎在身旁了。我一回去可把对待哥哥他们的热情也给了我,我总调侃这个话题,爷爷便说:“远的是孝子,近的是冤家。”

老年病也终于没放过爷爷,那么精明、有排面儿的一个人,一下子竟连父亲都不认得了。父亲那么坚强一个人,竟也会让泪水不止地流。一家子的人都回来了,围坐在饭桌上,爷爷谁都不认得,只认得我母亲,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母亲总买他喜欢的猪头肉,总给他包他爱吃的酸菜馅饺子,总给他洗衣,总跟他下地除草施肥……那么多的好,总会有一样是记得的。

随着好长时间的治疗,爷爷总算是好转了许多,至少谁都认得了,虽然名字总叫错,把我叫成我父亲的名字,把小儿子叫成大儿子的名字……但他其实心里都清楚,就是叫错了。在乡下,子女们不嫌不弃,能把老人持续治疗恢复成这样,实属不易。

我结婚那会儿,爷爷拉着我的手,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那双手。那双手是粗糙的,岁月与劳作在那双手上面刻绘了太多,看了便心酸。

他说:“你结婚,我不能帮张罗了。”他似乎还想说好多话,但是说不出来,我就帮他说。他直呼:“对对,都明白,就是跟不上呀!”他说自己什么事儿都清楚,就是表达不出来了。

婚礼当天,我注意到了爷爷,坐在席上主要位置,但是感觉比角落还不起眼。看得出他脸上挂着笑,目光里有喜悦,也有说不出的什么。我想,他心里一定在想,能像当年帮别人张罗事儿那样给自己的孙子张罗一场有排面儿的喜事,该有多好呀。

其实,爷爷坐在那里,就是我家最大的排面儿。

 文/阎璐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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