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万里开澄泓

——漫谈康熙东巡吉林遗篇《松花江放船歌》

“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生。浪花叠锦绣縠明,彩帆画鹢随风轻……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冲波行,云霞万里开澄泓。”这首著名的《松花江放船歌》是1682年清代康熙皇帝第二次东巡,检阅吉林水师,泛舟松花江上而作的一首诗。在这首诗里,康熙皇帝不但以清新明快的笔触,描写了我市松花江两岸景物和强悍的水军阵容,更因为有“连樯接舰屯江城”一句,为我市增添了一个美丽的名称——“江城”。

开启“东巡”第一人

1644年,清军入关,定都北京,建立大清王朝。清圣祖爱新觉罗·玄烨是清朝的第二代皇帝,年号康熙。年号是我国古代帝王用来纪年的一种名号,始于西汉武帝。在古代,如果遇到祥瑞征兆或重大变故,有的帝王还会更改年号。隋文帝杨坚581年建立隋朝后,定年号为“开皇”,寓意开启新纪元。600年,杨坚废太子,次年改年号为“仁寿”,希望自己开创的隋朝基业能够仁和、长寿。历史上,有的皇帝所用年号,少则一个,多则十几个,如唐高宗李治,在位30余年,有永徽、显庆、龙朔、麟德等14个年号。元代以后,明清两代的皇帝均只有一个年号。

康熙皇帝在位61年,是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1651年,安葬努尔哈赤的福陵和安葬皇太极的昭陵在盛京(沈阳)建成后,清世祖福临,即顺治皇帝,曾经产生过要回盛京祭祖的念头,但由于当时三藩叛乱未平,政权尚未得到巩固,东巡计划没有实现。为了实现顺治皇帝的遗愿,康熙皇帝即位后,开启了东巡。“东巡”是指清代统治者出关告祭祖先、拜谒陵寝和考察沿途民情吏治、了解地方风俗等一系列行为。自康熙皇帝始,乾隆、嘉庆、道光等皇帝均进行过东巡。康熙皇帝三次东巡,两次来到我市;乾隆皇帝四次东巡,在1754年第二次东巡时,也来到我市。

我市已故文化学者江汉力在《康熙乾隆东巡吉林乌拉》一书中,对“康熙、乾隆东巡吉林的缘起、目的和意义”进行了详尽的阐述。拜谒永陵、福陵、昭陵三座祖陵,是清代皇帝东巡的最主要目的。清代皇帝十分重视对先祖的祭祀。《盛京内务府档》是清政府管理盛京总管内务府及其内部机关收发公文形成的一部满汉文兼具的历史档案。据该书记载,每逢清明、中元、冬至、岁暮,清王朝都要在永陵、福陵、昭陵举行隆重的“四时大祭”。其中,最隆重的祭祀就要数“清帝东巡”了。

康熙及乾隆到达沈阳祭祀祖陵之后,又东巡至我市,这与我市在清代前期的重要地位是密不可分的。我市文化学者高振环在《船厂记忆·康熙两巡吉林》一文中记述,清代统治者尊长白山为神,每年春秋两季,在吉林举行望祭长白山活动。康熙十六年(1677年),御前内大臣吴默纳等人奉旨从吉林城出发探查长白山,“康熙的目光,一直深情地瞩望着吉林,瞩望着东北。”1682年农历二月十五日清晨,29岁的康熙皇帝率领后妃、皇太子及诸王大臣和八旗劲旅,浩浩荡荡地从京师东直门出发,开始了“龙旗飘扬,伞盖辉煌,千骑万乘,雷动云从”的第二次东巡。“重关称第一,扼险倚雄边。地势长城接,天空沧海连……”为了表达巩固关防、消弭战事的愿望,东巡队伍经过山海关时,康熙皇帝慨然赋了一首十二句诗《山海关》。康熙皇帝一行在盛京(沈阳)祭祀祖陵之后,一路北上。初春的东北大地乍暖还寒。农历三月十五日,一场春雨过后,东巡队伍行至盛京边墙“柳条边”(今辽宁开原一带)。夜幕降临,一轮圆月从东方慢慢升起,康熙皇帝仰望苍穹,诗兴大发,写下了《柳条边望月》:“雨过高天霁晚虹,关山迢递月明中。春风寂寂吹杨柳,摇曳寒光度远空。”

据统计,康熙皇帝存世诗篇逾1100首。康熙自幼勤奋好学,饱读诗书。他在《庭训格言》中回忆自己少年好学时写道:“逐日未理事前,五更即起诵读,日暮理事稍暇,复讲论琢磨,竟至过劳,痰中带血,亦未少辍。”

东巡吉林有遗篇

1682年5月2日,农历三月二十五日,经过整整40天的长途跋涉,康熙一行终于进入老吉林城。遥祭长白山后,5月4日,康熙“登舟泛松花江,往大乌喇”。“大乌喇”即今天的乌拉街。清代,因为先有乌喇,后有吉林,所以称乌拉街为“大乌喇”,称古吉林为“小乌喇”。据《吉林通志》记载,“乌喇”一词为满语,汉语意思为“江”。今天,“乌喇”统一写作“乌拉”。

当天上午,康熙皇帝在绵绵细雨中检阅了吉林水师(参见上图,我市著名山水画家傅丹枫的《松花江放船图·局部》)。开阔的松花江江面上,“舰船林立,长帆高悬,大橹横江,旌旗飘扬。将士们身穿明亮的甲装,荷枪执戟,站立甲板,士气高昂”。随后,康熙登上御舟,站立船头,在将士的一片欢呼声中,顺流向乌拉街挺进。不久,彤云顿开,霞光万里。康熙皇帝喜不自胜,脱口吟出《松花江放船歌》这首流传至今的著名诗篇。

《松花江放船歌》开篇的“松花江,江水清”两句,用白描的手法,交代了“放船”的水域名称。“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滩。”《放船》本是唐代诗人杜甫一首诗作的题目。康熙皇帝借“放船”一词指泛舟、行船。接下来的“夜来雨过春涛生”,让人想起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从而产生无限的遐想。“浪花叠锦绣縠明”一句的“叠锦绣縠”,是说水中泛起的浪花如同层层叠叠的绉纱一般明亮耀眼。“縠”与“绣”的意符都从“糸”旁,泛指丝织物。

《松花江放船歌》目前最早见于《吉林外纪》。《吉林外纪》是一部较早研究吉林历史的重要参考资料,成书于清道光初年。康熙笔下的“浪花”一词在《吉林外纪》中被写作“水花”。《吉林通志》是我省第一部官修的全省通志,始修于清光绪十七年,晚于《吉林外纪》。但是,在《吉林通志》中,“水花”被改作了“浪花”。今天,人们沿用《吉林通志》,大都将“水花”写作“浪花”。

“彩帆画鹢随风轻,箫韶小奏中流鸣,苍岩翠壁两岸横”三句,将舰船与两岸苍翠的岩壁有机地结合到一起,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给人以极强的身临其境之感。其中,“彩帆画鹢”是指各种颜色的风帆和船头画有鹢鸟的图案。“随风画楫到山塘,水市阴笼草木香”一句,出自康熙乘船游苏州而写下的《虎丘》诗。看来,在御舟的船头、船楫等处描龙画凤乃是常态。《尚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相传,“箫韶”是舜时的乐舞。康熙笔下的“箫韶”是指御舟上演奏的动人音乐。“苍岩翠壁”为互文,也可写作“苍壁翠岩”,即“岩壁苍翠”或“苍翠岩壁”。

“浮云耀日何晶晶?乘流直下蛟龙惊,连樯接舰屯江城。”“惊”的繁体字写作“驚”,意符从“马”旁。《说文解字》将其释义为“马骇也”,即马因受到突然的刺激而精神紧张,行动失常,引申为“动作猛烈”的含义。将龙潭山下“蛟龙惊”与宋代范仲淹笔下的“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相对照,足见“连樯接舰”的江城水师何等威猛。在我国以“江城”作为别称的城市有很多,如重庆、武汉、哈尔滨、芜湖、宜宾等。我市被称作“江城”就是缘于这句气势磅礴的诗句:“连樯接舰屯江城。”

“貔貅健甲皆锐精,旌旄映水翻朱缨,我来问俗非观兵”一段,人们多认为康熙的“我来问俗非观兵”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康熙此次东巡的确有为抗击沙俄侵略势力做准备的意图,但当然也包含“问俗”的内容。纵观康熙在位期间的六次南巡、三次东巡,每一次都有视察民俗、体恤民情之意。1684年9月,康熙第一次南巡时,留下了题为《巡幸东省黎庶拥马瞻拜命诃警者弗禁得以察其疾苦》的诗篇:“东来端为重民生,不事汾阴泰畤名……”其中的“泰畤”一词出自《史记·封禅书》,是指古代帝王到泰山举行祭祀天地的活动。“防河纡旰食品,六御出深宫。缓辔求民隐,临流叹俗穷。”这是当年11月康熙在南巡归途中写下的《阅河堤作》。康熙曾诏示群臣说:“朕南巡,亲睹河工夫役劳苦,闾阎贫困。”

南宋诗论家、诗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认为,诗歌的妙处在于“言有尽意无穷”。《松花江放船歌》的结尾,“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冲波行,云霞万里开澄泓”,一咏三叹,与开篇遥相呼应。作者以“云霞万里”象征君臣等人冲出惊涛骇浪,披荆斩棘,一定会迎来一个海晏河清的美好未来。反复回味咀嚼全诗,正如已故明清文学研究专家朱眉叔所言,康熙皇帝这首《松花江放船歌》清丽婉转,回环跌宕,极富音乐感,使人击节不已。

析“歌”辨“縠”及其他

“歌”字常见于西周文献,春秋时期的金文字形,意符从“言”旁,声符为“可”形。小篆的“歌”字异体字形,意符从“言”旁,声符为“哥”形。秦以后的秦简及汉代竹简、帛书,“歌”字开始固定为左“哥”右“欠”形。“欠”字,甲骨文象形人张口出气,自商周至今,都没有太大变化。以“欠”旁为意符构成的汉字,其本义多与人“出气”有关,引申为“发声”。《说文解字》:“歌,詠也。从‘欠’,‘哥’声。”“詠”字,如今用作“咏”的异体字,本义是指歌唱、曼声长吟,引申含有歌颂的意思,常与“歌”字同用,构成“歌咏”一词,表“歌唱”“吟咏”的意思。

康熙《松花江放船歌》这首诗标题里的“歌”字,却不是指歌曲、歌谣和颂扬、歌颂等意思,而是假借引申指古代的一种诗歌体裁。“歌”字用作表示一种诗歌体裁,与之相近的还有“行”,即所谓的“歌行体”。这种诗歌体裁是初唐时期,在汉魏六朝乐府诗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以“歌”为题的典型代表作有白居易的《长恨歌》、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和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以“行”为题的代表作有白居易的《琵琶行》、杜甫的《兵车行》等。还有以“歌行”二字为题的,如高适的《燕歌行》。“歌行体”诗歌具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篇幅可长可短;二是句式灵活,以七言句为主,其中可穿插三言、五言、九言的句子。《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七言句为主,但又穿插了二言的“呜呼”一句,还穿插了九言的“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两句。康熙的这首《松花江放船歌》也是以七言句为主,其中穿插了“松花江,江水清”三言句,而且进行了反复叠咏。

“丹青有韵文脉远,翰墨飘香写新章。”我市有着“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中国书法城”等诸多称号。我市的书法爱好者及广大市民非常喜爱康熙皇帝的这首《松花江放船歌》。近半个世纪以来,我市书法爱好者创作了无数的《松花江放船歌》书法作品,有的装裱后悬挂在礼堂、会议室等显著位置,有的镌刻在风景名胜区内,更有的挂在寻常百姓家。书家在用繁体字创作《松花江放船歌》这首作品时,对其中的“松”和“冲”两个字要格外注意,切莫写作“鬆”和“沖”。“松”与“鬆”,原本是两个不同的字。“松”字产生于商周时期,甲骨文的“松”字,意符从“木”旁、“公”声,一直延续至今。“松”的本义为树木名,即松树、松木。“鬆”字产生得比较晚,最早见于南朝时期顾野王著的《玉篇》。《玉篇》认为,“鬆”字从“髟”(biāo)旁表义、“松”声。“髟”字,指长发披垂的样子,一般不单独使用,作偏旁成字时,多与毛发等义有关,如鬓、髦、鬃等。“崎岖拾松黄,欲救齿发弊。”“松花江”一名的“松花”,源自“松黄”。苏轼的《正月二十四日游罗浮道院及栖禅精舍》中的“松黄”,指的就是“松花”。“松花”是春季松树抽新芽时的花骨朵,是一种珍贵的营养食品原料。发源于我省长白山天池的松花江,两岸植被茂密,松树众多。大雨过后,“松花”被冲流入江。宣德年间,明王朝即正式将这条江命名为“松花江”。今天,“松”用作“鬆”的简化字。因此,书家不应该将“松花江”写作“鬆花江”。“浩浩瀚瀚冲波行”一句中的“冲”,是由“衝”和“沖”两个繁体字简化而来的。从文字学角度看,“沖”字产生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本义是指“快速直上”的意思,如《韩非子》“虽无飞,飞必冲天”的“冲”字就写作“沖”。“衝”字,意符为“行”旁,声符为“重”,本义指交通要道,引申有冲击、碰撞等义项。文字学家王凤阳在《古辞辨》一书中认为,“衝”有时也表示向上冲击,但它是及物动词,和“沖”不同,如司马迁《史记》中的“怒髪上衝冠”。表与“行”相关的意思时,“冲”的繁体字用“衝”;表向上冲的时候,“冲”的繁体字应该用“沖”。但若是用作及物动词,表向上“冲”,应该用“衝”;若表“牛气冲天”,则应该写作“沖”。《松花江放船歌》里的“冲”,表“行”,繁体字不能写作“沖”,而应该写作“衝”。

“縠”与“榖、穀”形近,读音及意义不同。“縠”字读作“hú”,意符从“糸”,指绉纱一类的丝织品;“榖”字读作“gǔ”,意符从“木”,用作树名,如《诗经·小雅·鹤鸣》中的“爰有树檀,其下维榖”。“穀”与“榖”读音相同,意符从“禾”,古文中多用来指俸禄、养育等,今天用作稻谷的“谷”的繁体字。有的书家在书写《松花江放船歌》时,将“縠”写作“榖”或“穀”,是不对的。此外,还有的书家将“縠”写作“轂”“彀”“觳”等字,都是不对的。

历史创造了文化,文化又在传承历史。康熙皇帝三次东巡,两次来到吉林古城,一首《松花江放船歌》给我们这座城市留下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江城。一段历史已经远去,而慷慨激昂的《松花江放船歌》永远地留在了松花江上。“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冲波行,云霞万里开澄泓。”在雄伟壮阔的母亲河松花江边,让我们共同缔造更加绚烂多姿的江城文化。

             

              本版图片由袁庆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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