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142
作者 梁晓声
她说卖了不少。散场后,有许多人会买支冰棍或糖葫芦带出去。下场开演前她会在外边卖一阵,不少等着入场的人也买。
听她说卖得好,他也高兴。
那支奶油冰棍似乎起到了某种作用,秉昆鼓起勇气问:“如果我想去看看郑娟……主要是看看她的孩子,你想……她会愿意吗?”
听了他的话,郑母注视着他,脸上忽然散发出一种慈祥之光。
她轻轻叹了口气,责怪地说:“你这孩子啊,怎么直到今天才问这种话呢?她就盼着你能跟我说这种话呢,我也是。”
“我也是。”
他闻声转身,见光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了。那盲少年听觉异常灵敏,让他大为惊奇。
秉昆问:“电影有意思吗?”
光明说:“有意思,真想看见啊!”
郑母说:“你别跟他说话了,他要去咱家看看你姐。”
光明说:“我也真想看看你。”说完又走到放映厅门那儿去了。
由于内心分外高兴,秉昆半路才想到并没带上那两袋红糖,便又折回家去。
他终于站在郑娟面前,眼神发直呆呆地看着她,如同第一次见到书中的彩色插图那样——不再是偷看,而且是放大了的,活的。
郑家的屋子经过维修以后变得有点儿像个家了,还是窝的形状,却已不再是胡同里最不堪的一处——窗口比较方正,有窗台了,窗台上还摆着绿莹莹的萝卜花和菜心花以及蒜苗,都泡在碗里。
北方的百姓人家不可能在屋里养得了什么花,将大红萝卜长缨的那一部分切下一片或白菜心用水养起来,看它们一天天生长就等于养花了。它们也确能开出小黄花或小白花,如果能在春节开花的话,被认为是好兆头。
郑家的四壁也比较平直,刷白了,贴了张“喜鹊登枝”的年画,炕上还糊了花炕纸,比炕席美观干净。
然而,那一切变化似乎全不被秉昆看在眼里,他眼中只有偏腿坐在炕上的郑娟和身边的孩子。
他敲门。
她在屋里说:“进来。”
他就进去了,四目相对。于是,他的眼里除了炕上的郑娟和孩子,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像昨天夜里躺在味精车间棺椁般的值班室所想象的那样,四周变黑了,连孩子也在半黑半明之间。那小寡妇却处在光明中,像自身是发光体。
她当然是穿衣服的,并且穿的是只有春节才舍得一穿的衣服——上身是一件贴身束腰红底紫花的小薄袄,花是大朵的,左襟一朵,右襟一朵,并有大片的墨绿的叶子。
那种小袄只能在暖和的家里穿,出门时外边再穿上厚袄或大衣。
有了孩子,她家烧得挺暖和。她仍没穿外裤,仅穿一条紫色线裤,使她的腿形看上去肥瘦匀称又修长。
她没穿袜子,秀美的双足被紫色线裤和蓝底色的花炕纸衬得特别白。
在他看来,炕上的她如同花中之王,最大最美艳的一朵。她仍留着长辫子,绕过肩搭在胸前。显然,她的身材在生育后恢复得很好。
他进门之前,她哼着什么歌。他一出现,她略微愣了一下,并没显出特别惊讶的样子,似乎他的到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却没想到他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微笑着说:“是你呀,我还以为是收电费的。正觉得奇怪,哪儿有春节期间收电费的呢。”
他呆呆地看定她,说不出话。
她又说:“过来看看我儿子吧。”
他默默走过去,与她同时俯身看那甜睡中的婴儿,婴儿脸上的皱纹已完全舒展开了,但那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她问:“漂亮吗?”
“漂亮。”他终于开口说话,嗓子发干,声音沙哑。
二人都抬起头时,他又呆呆地看定她了,并且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儿——雪花膏与香皂味儿混合的一种香味儿。
北方女人冬季里要往脸上手上搽雪花膏,与爱不爱美没什么关系,不搽她们的脸和手会干得极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