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初难回首

上篇


18岁那年,我高考落榜后,返乡务农。同年,父亲也因病走完了人生61年的路程,追寻母亲的脚步遗憾离世。山坳里,妈妈的坟茔上又多了一层黄土。


幸好,爸爸给我留下了一间半草房,和还没有卖掉的几十斤黄烟,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全部家当。从此,我便与成家的二哥二嫂隔屋相望。二哥二嫂在西屋的一间半草房打理时光,我在东边的一间半草房静守落寞。


那个年代,农村的孩子成家都早。我也不例外,18岁那年,媒人给我撮合的对象是我的邻居,也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名叫留英。


留英小我一岁,长长的辫子甩在脑后,一笑俩酒窝。


留英的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父亲是村里的老会计,颇有学问。留英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可能,这就是父母给她起名“留英”的缘故。别看留英比我小一岁,干起农活来手脚麻利,不亚于村里的男劳动力。但留英却没念过几天书,早早辍学参加了生产队里的劳动。


我和留英的家仅一墙之隔,我们俩是看着各自长大的。在共同成长的旅途上,不知不觉,相互间产生了一种情愫。天真无邪的少男少女,并不懂得那是爱情。


女孩子爱美,清晨,每当西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时,我就知道,那是留英把洗漱用品端到门外开始梳洗打扮。


青春懵懂的我,总要找个理由,到院子里东瞅瞅西望望,视线最终还是落在留英的身上。这时,心中往往会产生一种悸动的甜蜜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心有灵犀,留英也会时不时往这院偷看几眼,大概也是在留意我的存在吧。我们俩很少有语言交流,更多的是用肢体语言向对方传递信号,这也是那个年代的封建思想所致。


去村里的大井担水,必须从留英家的院中路过。于是,去大井担水,成为我那几年的幸福之路。


一根扁担担着两只水桶,即使装满了水,路过留英家院子的时候,两腿都感到那么轻盈。我极力显出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眼睛却不自主地投向留英家的屋内,哪怕就看上那么一眼,心像糖一甜蜜。


有时,留英也会投桃报李。在我担着空水桶过去后,掐定时间,在院外等待我担水回来。相逢之后,却羞涩地将眼睛从对方的脸上挪开,把头低下。那一低头的温柔,情意绵绵,胜过千言万语!


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我厌倦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决定复读考大学。在公社教办工作的老舅协调下,我又如愿地回到了高中毕业的母校,插班高三,开始了紧张的复读生活。这期间,由于我功课落得比较多,加之基础又不好,我夜以继日地拼命学习。


对留英的那份情愫暂时埋藏在心中,见面的次数少之又少。我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好好复读,考大学,脱离农村。


有一天我担水回来,8岁的小侄女乐颠颠地跑到我面前。对我说:“老叔,留英让我递给你一张字条。”说着,侄女递给我一张折叠的字条。当时,我心里怦怦跳个不停,预感到这不是一般的字条,可能是一封情书,人生的第一封情书。我的手微微颤抖,打开字条快速地浏览起来。


字条的开头写着我的名字,由于留英没念过几天书,把我的姓字偏旁还写反了。接着往下看,大意是委托我明天上学时,到供销社给她捎回一瓶雪花膏。字迹不多,没有一句甜言蜜语。


我心中明白,这是留英向我传达的一个信号,她内心依然很在意我。只是没机会或碍于羞涩,无法当面表达,稍东西只是一个借口。因为,她根本不用我到供销社给她买雪花膏,住在她家的姑姑就在公社的农机铸造厂上班,每天都通勤。


复读3个月后,由于跟不上班里的学习进度,加之为了维持生活,我还得抽时间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挣工分,无奈,我又退学了。这回我认命了,决心扎根农村,安心生活。


二哥二嫂见我退学回家,便和大姐商量,决定给我早点成家,免去她们的后顾之忧。于是,二嫂找来了村里比较有名望的媒婆,再次牵线我和留英的姻缘。


二哥二嫂在家里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请来了留英的父母及姑父等,媒婆做中间人,在酒席中确定了我俩的关系。当天夜里,我兴奋得失眠了。


都说好事多磨,可好事只让我高兴了一夜。在人为设置的障碍之下,我没有选择面对,初恋便被扼杀在摇篮之中。留英的大爷听说我们俩定亲后,给我捎来话说:“还要准备100尺布票和100尺布料,否则,别想和留英相处。”


父亲走后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家产,定亲的彩礼都得由哥哥、姐姐来凑。突然,女方家又提出了额外的彩礼。一时间,让我有点接受不了。


哥哥嫂嫂也挺生气,定亲宴上,说得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卦了,这整的是啥事呀。倔强的我,揣着两瓶罐头,来到媒婆家说:“麻烦你向女方家传个话,此亲事告吹。”


一场订婚宴在惨落中收场,从此,我和留英天各一方,走路都绕着对方。我在爱恨交织中怨留英没有主见,怨留英家贪图钱财。


就这样,我人生的初恋,因为100尺布票和100尺布料,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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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所在的生产队,分成了三个小队,我有幸被选为其中一个小队的会计,和留英的父亲成了同行。也就是在这一年,二姨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留英听说后,也别无他恋,远嫁到县内东部山区的一户农家为妻。


又过两年,我的婚姻经过一波三折之后,我和现在的老伴终于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同年,机缘巧合,我走出乡村,到县里某机关做了一名临时工。后来,我又通过不断的努力,一步步从一名临时工到大集体工人、全民工人,最终成为一名国家公务员,用了12年的时间。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18岁时的初恋情缘,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成了记忆中的往事,被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20多年后的一个夏天,草木葳蕤,大地翠绿。我和同事在日常下乡工作检查来到留英居住的乡镇时,一个想法在心中萌发,想去留英家看看。出发前,我往老家打了一个电话,确定了留英家所居住的村屯,一路驾车直奔留英家驶去。我毫不隐瞒地对随车的同事说:“今天借工作之机,我要去看一下我的初恋情人。”


我简单地向同事介绍了我和留英的爱情故事。同事都惊叹道:“你还有这么一段情缘呢!”


到了留英居住的村中,在老农的指引下,我下车直奔留英的家中。“二十多年不见,也不知留英现在啥样了?”我暗自思忖道。


这是一所三间独门独院的砖瓦房,院里几只鸡在啄食,燕子在房顶上飞来飞去,显得很恬静。大门敞开着,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中,屋里没人。正当我四处张望之时,一名扎着头巾,年逾五十的妇女从东院跨过障子来到院中。虽二十多年不见,但我一眼就认出这就是留英。我上前一步说:“能认出我不?”留英先是一愣,然后惊讶地说:“我怎能不认识你,你怎么来了?”说完,将我让进了屋。


我环顾一下屋内设施,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家电齐全。我赞许地对留英说:“过得不错呀?”留英笑了笑说:“还行吧。”留英边说边解下头巾,攥在手中。岁月的沧桑已爬满了她的额头,几丝白发斑驳了她曾经的芳容。但依稀还能从脸上看出她青春年少时的模样。


从留英的口中得知,她的丈夫是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婚后,两人生了一男一女,现在孩子也都长大了,在外面打工。留英没有问我的情况,可能从老家人口中,他早已了解我的一切。我也没好意思提起当年初恋的往事,怕触及她的心痛。没一会儿,同事也忙完工作赶了过来。我一一向同事做了介绍。一番客套之后,我和同事辞别了留英,驱车去往下一个村抽查户口。


在车上,同事揶揄我说:“重逢初恋情人,是什么心情呀?”我苦笑着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人生坎坷,世事无常。没想到,这是我和留英20多年后唯一的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一年之后,回老家探亲时得知,留英身患癌症,已撒手人寰。我心头一震,感叹人生苦短。


前几天和爱人回老家,无意中,看见了留英年逾九十的老父亲,在村路中踽踽独行。我心生感慨:“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悲恸的心情呀!”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睑。 


文/郑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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